一些年前，宋淇用筆名「林以亮」在台灣的報紙副刊發表文章，談英國作家Evelyn Waugh半自傳小說《Brideshead Revisited》1980年代拍成的電視劇集。這出電視劇集的英文片名，前一字是地名，是片中那戶富貴人家的莊園，我忘了宋淇是怎樣譯音的，現今電影版《故園風雨後》只用第一個字母簡稱為「白莊」（白氏莊園）。仔細辨聽片中對白，才知道這十個字母構成的單字是Brides（「新娘們」或是Bride』s「新娘的」）跟head的組合，而非Bride與Shead的連結。後一字那個詞的過去分詞，你我可能脫口而出「再訪」，宋淇則譯成「重臨」。「臨」字用得真是出神入化，情懷閱歷，盡得風流。英國電影刊物有人評論分析英國導演彼得‧葛林納威電影《繪圖師的合約》呼應到法國大師雷奈電影《去年在馬倫巴》時，用了〈Marienbad Revisited〉的標題，讓我依樣畫葫蘆，是套用也是偷取宋淇的譯法，稱為「重臨馬倫巴」。
直到多少年後的現今，重臨Brides head莊園方才拍攝成電影，Juian Jarrold導演，Jess Hall攝影指導，Jeremy Brock與Andrew Davies共同編劇。劇情由一些年後開場，回溯往事。當年，窮人家的男孩查爾斯‧萊德（Matthew Goode飾演）去念牛津大學，漫步校園見到陰陽怪氣、放浪形骸的男孩賽巴斯田‧佛萊特（Ben Whishaw飾演）與同伴由小橋流水的船上劃過。我很不喜歡用「陰陽怪氣」這類充滿歧視的字眼描述，但是本片的好看與好玩就在於處處象徵、時時隱喻，而這場初遇（讓我想起《白夫人的妖戀》中，李香蘭扮演的白娘與池部良扮演的許仙萍水相逢時的人、妖差異）查爾斯在陸地（所以沉穩？所以直？所以straight？）而賽巴斯田由水承載（因而無根？因而虛浮？因而妖氣？因而很gay、很Queer？）的鮮明對比，兩造特質、個性盡在不言中。
賽巴斯田第一次來訪查爾斯住處就吐了一地（男孩向另一男孩展現「體液」？！）。查爾斯在賽巴斯田面前剝小蛋的蛋殼，宛如翻開陰莖上的包皮。問起就讀科系，查爾斯念歷史系，但愛繪畫。可願為賽巴斯田畫像？可以。賽巴斯田說對方知道自己要什麼，而他不曉得要什麼，但求快樂。快樂（happy或happiness）延伸到gay（男同性戀）的原始意義也是快樂。關於為別人畫像與被別人畫，有著某種程度「看」與「被看」的關係，在照相、攝影不很普及的時代，也有類似相機「拍攝」與「被拍攝」的瓜葛。本片藉著查爾斯的想法表達了攝影無法記錄當下的意義、無力捕捉情感與情緒，繪畫縱然技巧拙劣起碼能抓住情緒。
賽巴斯田駕駛轎車搭載查爾斯，經過的拱門只是背景而不是兩男同車穿越，莫非拱門暗喻女性陰戶，男同志無意進出（本片後來有女性在場時，果真進出那拱門）。
查爾斯來到賽巴斯田豪宅，階梯走道宛如迷宮，但來也匆匆、去也匆匆。再度上路，對面車上坐了賽巴斯田的妹妹茱莉亞（Hayley Atwell飾演）。查爾斯好奇。賽巴斯田不悅，因為他從不過問對方家人。對方竟說沒有家人（其實查爾斯有位有點吝嗇的父親）。賽巴斯田說：「你擁有我，我們一同對抗全世界。」好迷人的同性戀宣言？
查爾斯回家不久，收到賽巴斯田受傷的電報。查爾斯趕去探訪，在對方豪宅門口見到轎車後視鏡的茱莉亞。查爾斯的實體（本尊）與茱莉亞的鏡中虛像並置，或許預示了這男孩跟這女孩的異性戀關係也似鏡花水月，到頭來一場空。不過，上回查爾斯隨賽巴斯田同來，進門卻未正式登堂入室，男同性戀果真只是旁門左道？只在邊緣外圍？這次查爾斯見到腿腳受傷坐在輪椅上的賽巴斯田。他把帽子放在對方腳趾上。請容我過度解讀，帽子正面凸出，與賽巴斯田的腳址都似陰莖，帽子背面凹進去則像洞穴（肛門），唔……
賽巴斯田說母親（埃瑪湯普森飾演）虔信天主教（舊教），又說查爾斯是無神論。查爾斯說家人是基督徒（新教）。賽巴斯田提到茱莉亞是異教徒，而他自己是罪人（天主教與基督教都不容的男同性戀？！）。本片逐漸浮現貧富階級、宗教、性偏好……的相容與相斥。
媲美雷奈電影《去年在馬倫巴》的豪宅、雕像、花園，開展了賽巴斯田與查爾斯兩位美美男孩的同性情慾，在有雕像的圓形大水池兩男裸泳像是把費裡尼電影《生活的甜蜜》裡的一男一女盛裝入池諧仿成一絲不掛的男同志版。白氏莊園的花園沒有像《去年在馬倫巴》那麼「迷宮」化，三位主角同游威尼斯倒是屋裡、街上都很「迷宮」。
往後種種流變，不能盡記。賽巴斯田自我放逐到摩洛哥，他母親央托查爾斯去尋人，由英國古典、浪漫到非洲的阿拉伯異國情調，我倒覺得賽巴斯田彷彿走上了法國詩人韓波（Arthur Rimbaud，舊譯「藍波」）的舊路，正巧扮演賽巴斯田的男演員Ben Whishaw在本片之前，於美國電影《鮑伯‧迪倫的七段航程》（新譯《搖滾啟示錄》）中，扮演的就是韓波！我不免想起1977年有部加拿大電影《韓波已逝的故國》（Le vieux pays ou Rimbaud est mort）那麼感傷、那麼淒美的片名。還有法國俊美的男孩樓杭馬萊（Laurent Malet）扮演過摩洛哥時期（而不是巴黎歲月）的韓波……
《故園風雨後》如果用一位貧窮男孩吹縐富家兄妹一池春水切入，可以呼應文壇的〈咆哮山莊〉與巴索裡尼電影《定理》！ |
